張朋朋先生:“字本位”的内涵
【“字本位”的内涵】
張朋朋
北京語言大學
“字本位”这个概念自20世纪80年代末提出以来逐渐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甚至出现了有关“字本位”的专著,[1]但不同人却给“字本位”赋予了不同的内涵,本文所谈的是本人的“字本位”观。
“字本位”的提法本人曾在法国出版的一本中文教科书中使用过。[2]1990年从法国回国后曾写过一篇论文《词本位教学法和字本位教学法的比较》[3]准备发表在《世界汉语教学》上,但当时的总编并没照原文发表,而是做了改动,原因是总编不同意我原文中的“以字构词”的提法。总编的意见是,词是语言单位,字是文字单位,构词单位应是语言单位,不应是文字单位,于是就把我的文章改了,加上了“汉字代表语素”的提法。也就是说,那篇文章并不完全代表本人的观点。
一
本人认为“字”指汉字的具体实体,“本位”指基本单位,“字本位”的意思是“汉字系统以具体实体作为基本单位”。
本人的“字本位”观源于本人的语言文字观。本人认为,从符号的角度看,文字不是代表和表现语言的,不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语言和文字是两种有本质区别的、相对独立的符号系统,语言是听觉的,文字是视觉的。文字的本质是字形,语言的本质是语音,文字以“形”示“义”,语言以“音”示“义”。语言和文字是有联系的,“字音”是语言和文字之间联系的“中介”,语言和文字通过字音的中介可以进行相互转化、相互作用。从交际的角度看,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交际工具,语言是口头交际工具,文字是书面交际工具。从能力的角度看,语言和文字是人的两种不同能力,语言是听说能力,文字是读写能力。[4]
根据本人的语言文字观,“字本位”是一种如何看待文字系统的观点,不是如何看待语言系统的。语言有语言的基本单位,语言研究不存在“字本位”的问题。
二
从符号的角度看,文字是一种独立的以“形”示“义”的视觉符号系统。文字和语言不同,语言是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自然产生的,而文字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有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文字和语言的实体不同,语言的具体实体是听觉的,不容易确定,而文字的具体实体是视觉的,是容易确定的。文字的具体实体在文章中被间隔清晰地区分开来,这一个个被区分开的具体实体就是文字系统的基本单位。一切文字系统都是以具体实体作为基本单位的。
索绪尔在研究语言时发现“划分语言单位的界限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甚至使人怀疑它们是不是真正确定了的”。[5]他又说“由于不能直接掌握语言的具体实体或单位,我们将以(文字中的)词为材料进行研究。”[6]从研究文字的角度说,以文字的实体作为基本单位,索绪尔没错,他的错误是采用了以文字代替语言的研究方法,他的错误是当看到“语言有一种不依赖于文字的口耳相传的传统,”“语言是不断发展的,而文字却有停滞不前的倾向,后来写法终于变成了不符合于它所应该表现的东西”“文字遮掩住了语言的面貌,文字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种假装”时仍然坚持“文字表现语言”,仍然认为“由(文字中的)词引出的原理对于一般(语言)实体也是同样有效的”。[7]
拼音文字的具体实体是“词” (英文word),所以就以“词”作为文字的基本单位。汉字的具体实体是“字”,所以就以“字”作为汉字的基本单位。也就是说,拼音文字的“词本位”和汉字的“字本位”只是叫法不同,内涵是一样的,都是以文字的具体实体作为基本单位,如果用“字”表示文字的具体实体,那么一切文字系统都是“字本位”的。
三
从交际的角度看,文字是书面交际工具。汉字历史悠久,我国前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创造了两种不同的文体,一种是文言,就是文章的形式和古文的形式一样,一种是白话,就是文章读出来与口说的语言比较接近的一种形式。两种文体并用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今天人们还是既学白话,又学文言,既写白话文,又写文言文。今天人们虽然说现代汉语,但还可看懂两千年前的古文,语言和文字不一致;讲不同方言的人虽然语言不通,但可用同一种文字所写的文言文或白话文进行书面交际,说不同语,但书同文。
为什么我国会有两种不同的文体呢?因为“文体”是文章的体裁,文章的形式,文体的不同是文字的具体实体在使用上的不同,所以只要不改变文字的具体实体,用同一种具体实体来表达意思的形式是可以改变的。文言和白话都是用汉字的具体实体写成的,都是“字本位”,汉字具体实体的字形是一样的,只是在“字”的使用上不完全相同,所以人们可以用两种不同的文体来写文章。
为什么在中国,说不同语,但书同文呢?因为文字的本质是“字形”,“字音”只是语言和文字之间联系的“中介”,“字音”是随语音而变的,但字形可以不变,只要字形不变,字音变了,不影响人们对字义的理解。由于文言和白话都是“字本位”,字形可与各地方言的语音建立联系,因此这两种文体都能不受方言的影响,具有超越方言的功能。
为什么今天人们还学习和使用文言文呢?语言和文字可以不一致呢?因为文字不是记录语言的,文字是另一种表达意义的符号系统,文字一旦产生,它和语言的发展是相对独立的,是不同步的,随着语言的发展,文字和语言肯定会不一致。语言一发即逝,而文字可传于异地、留于异时,文字是书面交际工具,又是文化的重要载体。汉字不是拼音文字,不是根据语音创制的,是从古代象形文字发展来的,所以汉字字形可与不同历史时期的语言建立联系,使汉字字形能不受人类迁徙所引起的语言变化的影响,具有了沟通古今的功能。我国前人清楚文字作为文化载体的重要性,崇尚学习《诗经》《楚辞》《论语》等先秦时期的古代典籍,并把文字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正是由于我国前人一直在研究文字学,才使得大量的古代典籍传承了下来,才使得我们的传统文化没有中断。古文是“字本位”的,文言文这种文体就是在学习和使用古文的过程中自然产生的。正是由于我国前人把文言作为正式的文体,才产生了诗、词、歌、赋等大量以文言文为载体的文学遗产和历史文献,才孕育出一大批享誉世界的文化名人和文学巨匠。中国没有古文就没有儒家思想,没有文言文,传统文化就继承不下来,也就是说,中国古代文明史基本上是用古文或文言文书写的历史,否定文言文的历史地位就等于否定了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因此在中国言、文不一致是很正常的,[8]文言不仅今天我们要继续学习和使用,而且将来也不会被废弃,因为废弃文言,就等于把我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优秀的文化遗产废弃了,就等于把民族的传统文化丢掉了。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民族的灵魂是万万不能丢的。
为什么文言和白话两种文体要并用呢?因为文言文可沟通古今,但文言文读出来与语言不一致,不容易被一般人学习和使用,所以前人就在文言文的基础上,受不同时期语言的影响,用同样的汉字实体创造了一种读出来与人们口说的语言比较接近的文体。另外,文言文是需要专门学习的,而语言的听说能力是自然习得的,学会文言文,学会写“字”,把口说的语言转化成白话文是很容易的。因此学文言文可一举两得,既可学会写文言文,又可学会写白话文。文言精练高雅,白话通俗易懂,各有所长,所以鲁迅先生就取二者之长,用白话写小说,用文言写日记。[9]文言文和白话文就像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一样都有它们存在的价值。古典的是传统的、永恒的、精深的、高雅的、贵族的;现代的是时尚的、流行的、直白的、通俗的、大众的。另外,白话和文言是有区别的,但又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因为白话文是在文言文的基础上产生的,继承了文言文中的大量表意成分,白话文中很多“词”的构词成分是来自文言中的“字”的,也就是说,白话文中的很多“词”是使用古文中的“字”造出来的,所以在优秀的现代白话文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大量的古文中的字句。因此一个人如果在学习文言文的基础上来学写白话文,那么他的白话文写得一定会“俗”中带“雅”,如曹雪芹的白话小说《红楼梦》。如果一个人不学文言文,只学识字和写字,那么他写的白话文一定是只“俗”不“雅”。正如巴金先生所说,这种人虽然识字了,但还是“文盲”,只不过不是文字盲了,但还是“文化盲”,因为他们不了解传统文化,没有文化底蕴。[10]
四
从能力的角度看,文字能力就是阅读和写作能力。文言和白话都是用汉字的具体实体写成的,都是“字本位”。语言的听说能力是可以自然习得的,文字的读写能力是不能自然习得的,是通过学习获得的。人获得文字的读写能力是从看一个一个文字单位开始的,明白了文字单位所表示的意义,会分析单位和单位之间的关系,才可以理解一个句子的意义,进而读懂整篇文章;会书写一个一个文字单位,才可以书写文章,因此不论要获得哪种文体的阅读和写作能力,都应该坚持“字本位”的原则,都要学习单个汉字的形、音、意。
获得文言文的阅读能力坚持“字本位”的原则不难理解。因为从文法的角度看,句子由词构成,在文言文中单字词占绝大多数,“字”与句中的“词”基本上是一致的,“字”就是“词”,所以要读懂文言文主要是学习“字”,因此两千多年来我国前人也是一直在研究汉字的形、音、意,不仅写出不少像《说文解字》一类研究“字”的专著,就连孩童启蒙也是用《三字经》《千字文》等以“字本位”为原则编写的识字课本。
为什么获得白话文的阅读能力也要坚持“字本位”的原则呢?因为阅读白话文也是从看一个一个汉字开始的。从文法的角度看,白话文中的句子由词构成,而“词"是由“字”构成的,白话文中单字词很少,两个或两个以上字构成的词占绝大多数,“字”和“词”是不一致的。因此要读懂白话文就要知道句子中“字”和“字”之间的关系,就要知道哪个字是单字词,哪个字不是单字词,而是和相连的字组成一个词,否则,也是看不懂白话文的。另外,对于多字词,知道字音,可读出词音,了解字义便于理解词义,而且不少多字词是知字义,词义自现,如“飞机”“飞机场”“自行车”“洗衣机”“商人” 等。因为白话文中“字”在使用上发生了变化,“字”成了构词单位,构词法在文法中占有了重要地位,因此要获得白话文的阅读能力就要学习构词法,就要知道“词”是如何由“字”构成的,白话文阅读教学就要在教“词”的基础上,把多字词分解成“字”,不仅让学习者了解词义,而且要了解字义。如果坚持“词本位”的原则,只教“词”,不教“字”,只教句法,不教构词法。学习者所获得的阅读能力是不全面的,是有缺陷的,而且获得阅读能力的过程是缓慢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白话文中的“词”是无限的,但所使用的“字”是有限的,大量的“词”是由少量的“字”构成的,“字” 识的多,就会迅速扩大词汇量,所以白话文阅读能力的强弱取决于识字量的多少,而不是识词量。因此要快速提高白话文的阅读能力就要多识字、快识字,就要研究识什么字以及怎么识字的问题,所以从识字教学的角度考虑,获得白话文的阅读能力也要坚持“字本位”的原则。
写作能力就是写文章的能力,因为文言文和白话文都是“字本位”,都是用汉字的具体实体写成的,所以不论写哪种文体,一是要知道“字”怎么使用,二是要会写“字”,会写“字”才能写文章,因此写字能力是写作能力的基础之一。写“字”就是写出字形,写字能力就是记住和写出字形的能力,写字教学坚持“字本位”的原则就是坚持字形教学,就是使每个字的字形变得易写、易记。
虽然在世界文字中汉字的具体实体是最少的,但是数量还是很多的,白话文中常用的汉字也有3500个。如果汉字的具体实体都是孤立的,字形和字形之间以及字形和字音或字意之间是毫无联系的,毫无规律的,让一个人在短期内记住和写出这大量的具体实体是不可能的。一切文字的实体都不是孤立的。汉字字形和一切文字的字形一样,都是一个由少量的字形结构单位按照一定的结构进行组合的系统。拼音文字的字形结构单位是字母,字形结构是字母从左到右一个一个横向排列。汉字的字形结构单位是独体字和由独体字演变而来的偏旁,大量的合体字就是由少量的独体字和偏旁在一个方块内按照左右、上下、内外等不同结构层层组合起来的。另外,汉字字形和字意和字音是有联系的。独体字和偏旁是从象形文字发展来的,字形和字意有联系,合体字中会意字的字形也和字意有联系,形声字字形一半和字意有联系,一半和字音有联系。
为了使汉字字形易写,字形教学就要先教字形结构单位,即独体字和由独体字演变而来的偏旁,因为学习者一旦会写文字的字形结构单位,在了解了字形结构和组合规则之后就会很容易地写出大量的合体字。
为了使汉字字形易记,字形教学不仅要在教独体字和偏旁时介绍字形和字意之间的关系,就是在教会意字时也要介绍字形和字意之间的关系,在教形声字时除了介绍意旁和字意之间的关系,还要介绍声旁和字音之间的关系,使字意和字音能起到记忆字形的作用。
笔画不是字形结构单位,因为用笔画来分析字形,汉字字形就无结构可言了,就成了一个个孤立的实体。如果只教笔画,不教字形结构和字形结构单位,这样的字形教学必然是杂乱无章的,学习者必然会感到汉字字形难写、难记。另外,单纯地进行部件教学,不考虑汉字字形和字意或字音之间的联系,学习者还是会感到汉字字形是难写、难记的。
五
由于汉字符号系统是“字本位”的,文言和白话都是“字本位”的,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只有学习和使用这两种文体,才能使汉字系统充分发挥它的书面交际和文化载体功能。另外,由于白话是在文言的基础上发展来的,因此在汉字读写教学中只有坚持“字本位”的原则,按照先“文言”后“白话”的教学顺序才能使人以最佳的方式获得这两种文体的阅读和写作能力。
任何文字系统都是“字本位”的,如果我们跳出“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窠白,把文字看成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符号系统,“字本位”的概念是不难理解的。
[1]《字本位與漢語研究》 潘文國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
[2]《字》 白樂桑 張朋朋 合著 法國La Compagnie出版社1989
[3]《世界漢語教學》1992 年第三期
[4]《談文字的本質》 見《漢字文化》2004 第三期 《談“語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提法》見《漢字文化》2004第四期
[5]《普通語言學教程》索緒爾
[6]《普通語言學教程》索緒爾
[7]《普通語言學教程》索緒爾
[8]《語言學概論》葉蜚聲、徐通鏘 北京大學出版社
[9]《魯迅日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10]《隨想錄》巴金 三聯書店1997
作者:張朋朋先生
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曾在巴黎东方语言学院、瑞士日内瓦大学、英国伦敦大学和美国耶鲁大学等国外多所大学任教或讲学。
著述:《文字论》《集中识字》《部首三字经》《汉语语言文字启蒙》又名《字启蒙》(与法国白乐桑先生合著)
文字輸入 吳君濯
文字校對 胡非才
【相关阅读】
張朋朋先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进行繁体字识读教育(一)
張朋朋先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进行繁体字识读教育(二)
張朋朋先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进行繁体字识读教育(三)
張朋朋先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进行繁体字识读教育(四)
【联合声明】坚决支持韩方明委员的《关于在全国中小学进行繁体字识读教育的提案》